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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徐瑾 来源于徐瑾经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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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还是湖北。
 
伴随着新型肺炎疫情,新闻花样来。不是换帅,就是确诊人数骤然上升。最近又出了新的幺蛾子。湖北一药店被处罚,原因是啥?进价6毛口罩,加价0.4元也就是1块,卖出。因此,涉嫌哄抬价格,被罚4万。
 
《徐瑾经济人》第一反应,觉得这是段子。后来,查证一下正规媒体报道,确实如此。而且,执法部门也算有法可依,超过15%标准,就是涉嫌哄抬价格。按照这个算法,卖7毛也悬了,因为15%的标准是6毛9,亲。所以,等待这位湖北商家的,是没收违法所得14210元,罚款人民币42630元。
 
不过呢,根据人民日报近日报道,湖北将有130万只民用口罩投向市场。按进货价1元/只供应零售药店,药店按照2元卖。不对啊,按照上面规定,好像远远超过15%呢。
 
说老实话,就算是卖2元,人工费防护费算下来,药店老板也未必赚钱。但两个消息一对比,大家在微博评论也炸开了锅,觉得第一个老板是很仁慈呢。怎么介绍联系方式呢?
 
口罩,已经成为每个家庭最重要的物质。
 
说起来买口罩,想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血泪史。你知道,一些城市在定量供应口罩,每人5个(其实应该是4个,因为必然在路上消耗一个)——上海也有。我不知道大家领过发的口罩没,至于我,实在没时间没信心去排队。
 
至于大家在朋友圈买的n95,如果能发货,其实不少人不太计较价格了。关键是,没现货啊,很多时候价格涨了两三倍,还要等着发货。更别提,很多时候拍了口罩,其实就是一个个骗局,假冒伪劣以及虚假发货也有很多新闻。
 
据说在刚刚过去的情人节,最理想的礼物就不是平时的玫瑰,而一堆口罩——说起来,徐瑾经济人真的在情人节那天收到了一盒口罩,不过是女同学慷慨馈赠,来自印尼的跨境采购。
 
— 2 —
 
口罩难,这个问题缓解,需要时间。
 
一方面,需求大,而且是骤然提升。全国14亿人,就算半个月消耗一只口罩,也是1亿的量。何况,一旦出现恐慌,大家都难免囤积,就算是只多买几只,也是非常惊人的数量。这样的购买,几乎可以造成任何物品的供不应求。
 
其次,供给是个问题。理论上,有了需求,供给跟上就可以啊。但是在现实中,并不存在这样简单的好事。
 
大家说都说缺口罩,口罩去哪里了?
 
《徐瑾经济人》看了工信部资料和赛迪报告,发现中国也是口罩大国。中国占据全球近一半的口罩产能,2019年产量超过50亿只,产值达到102.35亿元。 你可能好奇,中国是制造业大国,为什么口罩不够用?
 
原因有三点,第一,人口基础太大,50亿看着多,分成14亿人,您算算?更不用说,口罩不是一带一天。按照医生的建议,一次性医用口罩4小时换一次,医用防护口罩6~8个小时换一次。
 
第二,种类问题。面对病毒,最缺的是医疗用的口罩,就是大家常说的n95。这种口罩平时用处不大,所以关键时刻产量不高。2月初大概日产60万只左右,2月11日则说N95口罩产能利用率已达到128%。
 
比如湖北,日产量从2月2日的4.5万只,已经大幅增长到2月11日的15.8万只。但即使如此,还是不够。考虑武汉千万级城市,官方最新诊断人数就是13436例,口罩缺口可想而知。
 
你可能说,中国不够,全球去买,然而可能还是不够。放在全球,n95之类口罩日常备货也不是很多,现在已经出现中国人买空全球口罩的趋势。按照中国海关总署发布数据显示,1月24日至2月11日,全国海关共验放进口疫情防控物资8.7亿件,价值28.4亿元,其中,口罩7.3亿只。
 
最后,春节和疫情等因素,影响效率。对照按照工信部数据,口罩产能全上,约为每天2000万只。但是因为春节和疫情,企业复工产能不足。2月初是复工率60%左右,目前逐步提升,目前应该接近恢复。
 
但是,如果你以为复工就有口罩,又想简单了。这涉及口罩流程问题。口罩看起来生产很快,0.5秒就生产1只,但加上解析消毒的标准流程,需要7天到半个月。因此,你半个月前抢购的口罩,可能还在排队等消毒;更不用说,快递方面,物流也不畅通啊。
 
因为新冠疫情,除了需求增加,成本也增加,上游材料人工涨价,下游口罩难免也要涨价。
 
这个时候,很多人出来批判了,甚至说,“比病毒更邪恶的,是发国难财的商家。”或者说,有人在抗疫一线奋战,有人在发“国难财”。因此,执法力度也很强硬。
 
也正因此,口罩也成为各类新闻的焦点,天天都是各类被商家被处罚的消息。
 
媒体案例(《北京日报》):
 
1月27日,东城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对辖区内北京京海康佰馨医药有限责任公司检查时发现,该公司将进价为10元/袋的PM2.5纳米防护口罩,以26元/袋的价格对外销售,进销差价率达到160%。
 
其行为涉嫌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价格法》第十四条第(三)项的规定,构成哄抬价格的违法行为。依据相关法律法规,东城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已向当事人作出罚款10万元的行政处罚。
 
媒体案例(《北京日报》):
 
2月7日,房山区市场监督管理局接到线索,迅速出击,发现当事人徐某在房山区阎村镇大董村南口销售一次性口罩和一次性手套。
 
经查当事人徐某在未办理营业执照和相关审批手续的情况下,擅自销售一次性口罩和一次性手套,涉嫌无照经营。
 
当事人徐某上述行为违反了《无证无照经营查处办法》第二条的规定。依据《无证无照经营查处办法》第十三条规定,房山区市场监督管理局依法对当事人徐某作出没收违法所得9400元,罚款10000元的行政处罚。同时,暂扣口罩1400个。
 
从上面一些媒体案例看,不仅涨价有问题,没有资质卖,也有问题。可以想想,多数微商严格说起来,基本两条都占了。大家恨微商么?也许有人恨吧,但是只要能买到口罩,谈感情干嘛呢。基本上,不少人都在忙着打听卖口罩的微商的信息。
 
关键时候,最爱护你的人是谁?也许,就是冒着风险给你送货的微商。
 
— 3 —
 
口罩经济学,其实就是发国难财的老话题。应该怎么看?这一次不少自媒体也有很多讨论。
 
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类观点:
 
第一类,涨价万能,应该相信市场机制,价格可以刺激更多供给,平衡供需不批判;
 
第二类,疫情之类危机中,市场已经失灵,这个时候依靠价格机制不一定管用,甚至需要管制介入。
 
关于国难财,在口罩经济学环境,非常切题,大家可以用来做思维训练。在《徐瑾经济人》的读书圈社群,大家组织一起一年读50书,第一本就是《国富论》。
 
有个小朋友就问,关于斯密在《国富论》讲:“社会的每一个人想到的只有他自己的利益,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只无形的手,可以引导达到他并没有达到的目的……利己心是人类一切经济行为的推动力,个人自私得以有助于整个社会的福利。”
 
他观察身边现象,
 
“一些超市,蔬菜都涨价了,药店也涨价了,很多物资都涨价了,今天有保卫去巡逻打击这些事情”。应该这么看?
 
我们看问题,应该有不同层次。
 
第一,基本原则。经济学基本规律有没有用?我认为有用。即使在疫情之中,市场规律存在作用,涨价有理。
 
第二,边界原则。任何问题都有边界,涨价有正面效果,但是也有负面效果,比如涨到什么程度,如果上涨一倍就要付出罚款甚至犯罪代价,多少人愿意卖口罩?如果上涨10倍,多少人又愿意买,这对于一般人来说会带来是什么样的福利损失?
 
第三,是更高层次的原则,那就是公平正义。
 
我们不去讨论这个原则对不对,而是必须承认,这个原则是人类强大本能。违背这样的本能,会付出代价。
 
其实类似问题,在美国也有。
 
哈佛教授桑德尔在《公正》中也谈过。2004年,美国飓风“查理”,夺去了22条生命,并造成了110亿美元的经济损失,还引发了一场关于价格欺诈的争论。
 
在奥兰多市一个加油站,2美元的冰袋卖到了10美元;
 
平时在商店里卖250美元的小型家用发电机,此时却涨到了2 000美元;
 
汽车旅馆,每个房间的单日住宿价格已从40美元飙升到了160美元。
 
怎么看?
 
一方面,经济学托马斯·索维尔等人这认为“价格欺诈”的说法“能够有效地煽动人们的情绪,在经济学上却站不住脚。”另一方,总检察长克里斯特(后来的佛罗里达州州长)表示,反价格欺诈法有理,“在危急关头,比如当人们逃命时,或者在飓风后为家人寻求基本日用品时,被索要过高价格,政府不能袖手旁观。”
 
结果是,大众很愤怒,有的商家以价格欺诈等罪名,被罚款了。到底怎么看,这就涉及不同的维度,社会福利、自由以及道德。经济学家会觉得社会福利以及自由天经地义,但是类似桑德尔之类人看来,道德很重要。
 
那么,应该怎么做?我认为所谓最佳政策,其实是权衡上面一二三的结果,也就是基本原则、边界原则以及更高原则的综合。注意,这不是和稀泥,而是务实的态度。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在0和1之间,有巨大空间。不是只存在涨价和不涨价两个问题,而是应该讨论,应该涨价多少才是合适的。
 
任何选择,背后都是成本,政策也是如此。正如一位《徐瑾经济人》的社群朋友所言,政策应该是看证据(evidence-based policy),而不是政策决定证据(policy-based evidence)。从6毛口罩卖一块被罚,大家觉得很委屈,可见,大众并不是盲目的,公道自在人心。
 
— 4 —
 
今天和大家聊,其实我更请大家多思考一点,超越涨价万能和市场失灵,去思考一个基本问题:谁来提供基本秩序?
 
疫情之中,口罩、药品甚至住院物质紧缺,除了正常需求增加原因,还有一个核心核心在于,恐慌造成后果——我在《徐瑾经济人》曾称之为秩序“熔断”或者秩序“挤兑”。
 
按照银行挤兑的行列,我们可以做什么?如果一个地方秩序暂时陷入僵局,秩序陷入混乱,那么我们应该做的,其实我们是需要兜底的秩序提供者。这个提供者,在过去往往地方政府或者市场,但是在混乱之中,他们也面临各种困境。
 
这个时候,社会应该被激活。
 
社会,日常是看不见的。我们的秩序选项,好像要么是政府要么是市场,其实社会是最基本的秩序提供者,只是日常情况,大家感受不到。社会的表现形式,往往就是社区。
 
社区不是小区,而是你生活的小环境。印度央行前行长拉詹,就曾经写书强调,一个健康社会,需要社区作为政府和市场之后的第三支柱。
 
在武汉,我们看到,自发的民间捐赠、社区之间互助以及各类志愿者的涌现,就是社会秩序的应急反应。有一个id是“蜘蛛猴面包”小伙子,在武汉封城拍视频,《武汉日记2020》非常棒。
 
我看到,他经常去义务送药接人,接触不少是感染者甚至重症病人,危险很高。他表现很坚强乐观,但是偶尔,他也有流露出一点沮丧的时候,比如别人误会他是快递的时候。
 
区别是什么,一个是有偿工作,一个无偿风险。我相信,如果仅仅为了金钱,即使很高,估计他都不愿意做。他愿意做,恰恰志愿者的劳动,是无偿的,也很难被定价;一旦被定价,即使很高,也会损害其动机。
 
永远不要忘记武汉2020年发生过什么!
 
— 5 —
 
近年经济学不少研究,尤其行为经济学,是在弥补道德与人性等过去经济学的短板。最近,《徐瑾经济人》在读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梯若尔的书。他到底是大家,视野更开阔。他就说,经济学是一门关于道德和哲学的科学,属于更为宏大的社会科学的范畴。
 
这些问题,其实聪明人也有共识。我在得到《经济学大师30讲》就介绍过一个经济学家,赫希曼。
 
他在晚年,思考最多问题,就是利益与激情的平衡。回到资本主义或者经济学的诞生时刻,那时候的思想家,怎么看待追逐利益的激情,与帮助他人之间的道德冲突?
 
他发现,在17和18世纪欧洲,思潮面临大转变。当时,旧有的宗教、道德无法约束人的激情之下,思想家其实期望寄托到资本主义或者市场经济之上。通理休姆、培根、维柯、孟德斯鸠、斯宾诺莎、托克维尔等人著作论战,会发现,人们最开始对于资本主义的期待,恰恰是它会抑制人的某些欲望甚至恶习。
 
因此,市场的历程,也是人类情感升华历程。这就是以社会文明进化驯化人之本性,而这个历程,本身就需要对于人性的理解。基督教头号神学家奥古斯丁曾经批判人有三大罪,贪恋金钱、权欲、性欲,如何以相对温和的一种罪恶克服另外的罪恶,就成为一种顿悟。例如,对荣誉的追求可以换来公共福利。
 
在各种激情之中,追求金钱的激情被认为相对温和,而商业也被认为温和得体。推动工商业扩展的历史动力,并非如同过去设想的那般仅仅来自边缘地带,而与权力中心直接相关。
 
过去的思想家或者君主,是以社会守门人自居,在目睹旧的行为规范随着各类社会变革衰亡之际,他们期待于新的行为规范——也就是,试图用工商业扩展来约束人类的各类激情,其目的就是为了避免社会的崩溃。
 
这些思考,在过去已经被遗忘了,以至于很多经济学家以为经济学家是不考虑道德与公正的。但在今天,这些市场经济的道德基因,或许应该被重新被记忆被激活。
 
孟德斯鸠等人,在歌颂商业社会之余也并非没有警惕。正如托克维尔所言,“一个对自己的政府别无所求的,只要求它维持秩序的民族,其内心深处已经是一个奴隶了;它是自身福利的奴隶,那个打算给它套上枷锁的人便可粉墨登场了。”
 
这看似法国大革命前的老问题,却也是现代社会无法回避的问题。可以说,答案其实已经存在历史之中,如果我们以赚钱的激情,平衡作恶的激情,那么必然回到一点,那就是“以监督的权力制衡作恶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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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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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经济学者,经济人读书会创始人,FT中文网财经版主编、专栏作家。 微信公号《徐瑾经济人》(econhomo)主打人文与经济的分享,近期出版《不迷路,不东京》、《白银帝国》、《印钞者》、《凯恩斯的中国聚会》、《中国经济怎么了》、《有时》等,多次入选“最受金融人喜爱的十本财经书籍”等评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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