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而言之,对于杨绛的纪念单一与神化,是一种集体鸡汤之轻,也多少暴露了朋友圈不能承受之重,一切沉痛以及反思,都在温情话语以及死者为大的集体话语中消解其意义。
杨绛先生去世,如同朋友圈的高山落石,炸出一片膜拜之声,以及各类自称的杨绛迷,而杨绛名著《洗澡》也成为不少人口中最爱的一本小说,可谓刷屏的云悼念。
毋庸置疑,这一方面首先是源于杨绛的个人魅力,其名言“你的问题主要在于:读书不多,而想得太多”等等,在社交媒体的流行程度恐怕排在崔永元以及撒切尔夫人的真假名言之上——毕竟类似文化名人已经依次凋零。另一方面社交媒体的放大效应也不可忽视,不少时候的朋友圈发言,只是为了强调自己在思考,哪怕只是点赞转发拷贝他人毫无信息量的思考产物。整齐划一的群体纪念方式,多少带有广场舞性质,甚至令人想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库切《耻》中开头的一句话,大体意思是很多人说话发声,只是因为忍受不了自己的大脑空空。
不无讽刺的是,杨绛一生远离媒体,并无意愿成为公知或者公共空间热门人物。钱钟书的名言“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其实正是源自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一文。尽管如此,她却无法避免社交媒体对其形象的自行取舍,不少描述步入娱乐化窠臼,甚至可以说远在杨绛去世之前,她已经成为了朋友圈新一代偶像,成为各类自媒体热文的素材。
不少洋洋洒洒纪念文章中,杨绛作为优秀散文家、翻译家以及外国文学研究家等背景往往被淡化,不少评论重点谈论于她作为钱钟书夫人的一切,甚至有评论直言她是沾了钱钟书的光;而不少人念兹在兹的细节,不过是一次次重新回味钱杨两人相遇相处的细节,在各类小清新情绪渲染之下,简直可以改写成新一代网络剧:她见了他,觉得眉宇间“蔚然而深秀”,他见了她,则赋诗一首,“颉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
回看杨绛的生平,其1911年7月17日生于北京,到2016年5月去世,享年105岁。她的一生,经历了晚清、民国、留洋、抗战以及1949之后诸多变化,百年之间,可谓见证了中国历史的滚滚三峡,其分量难以估量;从个体来看,杨绛钱钟书他们两人在时代变故中也遭遇各类冲击,杨绛在晚年更是先后经历了丧女与丧夫之痛。然而,多少有点儿令人遗憾的是,对于她的纪念,集中于谈论其淡泊以及各类八卦,好听一点是轻松惬意,直白一点就是不痛不痒。
换而言之,对于杨绛的纪念单一与神化,是一种集体鸡汤之轻,也多少暴露了朋友圈不能承受之重,一切沉痛以及反思,都在温情话语以及死者为大的集体话语中消解其意义。
杨绛和钱钟书都是难得的读书种子,在曾经的历史关头,杨绛说过,自己和钱钟书留下的目的只是求有书读,不愿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远走他乡去当二等公民,仰洋人鼻息。我们爱祖国的语言文化,也不愿用外文创作,所以在世局嬗变之际选择留下”。不过最终来看,他们“有书读”、“创作”之类宏愿,最终实现了几成?在他们去世之后,对其著作的评价也在更新,比如他们更多被看做文化人,而不是学者以及思想者,甚至有人认为其缺乏更为科学或者系统的理论框架,个中原因何在,是个人原因还是历史原因呢?
更进一步,今天众人津津乐道的个人淡泊,被描述为杨绛和钱钟书夫妇的最大特点,甚至引申为其人生成功的主要原因,也不乏评论者老生常谈地借此反讽世风浮躁。不过,杨绛并非神,也曾与人龃龉,亦大方承认“打人,踹人,以至咬人,都是不光彩的事,都是我们决不愿意做的事,而我们都做了——我们做了不愿回味的事”。甚至,与他人的笔墨官司并不只有一案,这或许令人不快,但是多少算是文坛公案,始终需要全面对待。
在一个复杂的时代,做一个独立的人并不容易,杨绛和钱钟书为学处世的独特,或许突出了个人高明,却多少难以掩饰时代的集体不幸。个人哲学再精致圆润,但恐怕并不是两人在时代历次狂风暴雨能够幸存的主要原因,能够保全自我全身而退,更多是依赖个人品行还是运气成分,比如钱钟书《毛选》英语翻译者的身份?
历史的真相或许难以温情脉脉,但是毕竟也不能永远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对于杨绛先生的悼念,不应该仅仅止步于鸡汤式的歌颂。毕竟,对于一个沉重而需要反思的时代,杨绛甚至钱钟书,似乎并没有就此提供更多思想资源。这一要求或许过于苛求,却又是无法回避的追问。
逝者为大,集体纪念无可厚非,但是一些看似不合时宜的反思也不该止步。如果没有反思,那么今天的知识人思辨能力仍旧处于既定轨道之中,群众式纪念也始终流连于各种温情鸡汤,不断走在历史的鬼打墙之中。不过这只是我的吐槽而已,细想一下,不少纪念杨绛的声音何尝真的在意杨绛,又何尝是真的在思考?正如钱钟书的诙谐话,“为别人做传记也是自我表现的一种;不防加入自己的主见,借别人为题目来发挥自己”。可以预见,在下一波刷屏潮中,要么是一边倒纪念风潮即将反转,要么则是新的热门出现,饥渴躁动的朋友圈,无时无刻渴望新鲜热腾又转瞬即逝的十万加。
注:首发于中国经营网,作者近期出版随笔集《有时》,公号《经济人》econho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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