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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从来都是一个谜,何况在瘟疫之中?即使对于伟大的文豪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亦是如此。
 
马尔克斯如何谈论爱情
文 | 徐瑾 来源于徐瑾经济人
 
— 1 —
 
马尔克斯,这位出生于1927年的哥伦比亚前记者可谓作家中的作家,大师中的大师。
 
他的魔幻主义写作影响了世界,中国八十年崛起的余华、苏童等作家均受惠于他。甚至,莫言的传记作家曾说“莫言只读了一页《百年孤独》,就兴奋得在房间里直打转转,然后就把这本书放下,开始写自己的小说了”,而莫言则将马尔克斯比作“应该远离的灼热的高炉”,坦称自己这20年来始终在跟马尔克斯搏斗。
 
未能免俗,诺贝尔文学奖自然不能不谈。诺奖往往被视为对德高望重者的青年时代才华的致敬,不少作家得奖之后也走过创作顶峰,而马尔克斯在以《百年孤独》登榜之后三年,却在他五十八岁那年出版了《霍乱时期的爱情》。
 
《霍乱时期的爱情》在国外据说拥趸无数的作品,首映量是《百年孤独》的150倍,在中国却堪称寂寞,或是少了诺奖的荣膺,多了传统的束缚。
 
不过,这却是马尔克斯的另一面,和《百年孤独》一样重要的另一面。马克科斯甚至表示《霍乱时期的爱情》是他最好的作品,是发自内心的创作。
 
他走下魔幻的神坛,步入日常的人心,不过谁知道呢,人心或许比想象更离奇呢?
 
— 2 —
 
《霍乱时期的爱情》是一个传统的爱情故事,甚至还有一个略显老套的开始。
 
十八岁的电报员阿里萨,私生子,身材消瘦而性格内向,过着纯洁而欢乐的日子——直到一个下午,他奉命去给一个叫洛伦索•达萨的人送一封电报。在福音花园中最古老的房子中,他除了找到洛伦索•达萨,还邂逅了他正在朗读的女儿费尔明娜。
 
两人偶然的一瞥,成为半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而阿里萨天真的日子也结束了。
 
洛伦索•达萨不能接受女儿和一个电报员的感情,但是这非两人爱情的实质阻碍,反而是两人情意升华的契机,“这是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一年”。
 
久别重逢之后,两人的幸福即在眼前,费尔明娜却在另一次两人邂逅中,瞬间体会了失望的深渊而非爱情的震撼。她自己放弃了这份感情,以一句“忘了吧”,轻轻结束两人关系。
 
尽管如此,阿里萨却没有忘记,即使费尔明娜找到了对她以及父亲而言都堪称最好的丈夫——出身古老、举止温文、受人钦佩的乌尔比诺医生,最为关键的是,连阿里萨也不得不承认,就程度而言,医生和他一样深爱费尔明娜。
 
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与煎熬祈祷中,阿里萨始终在等待,等待医生的死去,这一等就是半个世纪——期间,费尔明娜生儿育女,阅尽人世,成为为人尊敬的贵妇;而阿里萨也没有闲着,他不仅努力奋斗以期能够配得上费尔明娜的身份,更有数百位女人在暗中慰藉了他对于费尔明娜的渴望。
 
直到医生的离去,阿里萨的苦心经营逐步实现,他穷尽一生的准备终于派上用场。
 
最终,他终于有机会对费尔明娜说出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他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一生一世”。这是一种近乎童话的故事,被拉长的等待更是显得百转千回。
 
— 3 —
 
自然,《霍乱时代的爱情》不仅仅是关于爱情,或者说,爱情不得不镶嵌在时代之中。
 
在主人公的悲欢爱欲背后,时代背景清晰浮现;但即使比起“先是从西班牙的统治中去的独立,而后又废除了奴隶制,这些都加速了贵族的衰落”的城市变迁,人的命运显然更为幽微曲折。
 
换而言之,没有《百年孤独》,也就没有《霍乱时期的爱情》,然而她们又如此截然不同,堪比两生花,一本炙热而玄幻,有如天马行空,宏大而汪洋恣肆,一本则舒缓而沉静,有如灵行水面,琐碎而暗涌万千。
 
毫无疑问,《霍乱时期的爱情》是一本爱情小说,甚至是一本古典的、太古典的爱情小说,“一切都是严肃的,有分寸的”。
 
— 4—
 
小说中,阿里萨与622个情人的交往,更是被惊呼为穷尽爱情的各种可能,甚至因此冠之以“最伟大的爱情小说”——这一数字也往往作为宣传标题,而抛开数字之外,还有什么?
 
从阿里萨与不同情人的交往从中可以看出马尔克斯对于司汤达《乱爱情》以及福楼拜《情感教育》等前辈的致敬。不过按照米兰·昆德拉的定义,浪子有两类,“一类人在所有女人身上寻找他们自己的梦,他们对于女性的主观意念。另一类人则被欲念所驱使,想占有客观女性世界的无尽的多样性。”
 
如此,昆德拉笔下有两百多位情人的托马斯自然是第二类,而有六百多位情人的阿里萨显然是第一类。他所有的激情以及思想,都为费尔明娜所占据。他对于女人如此顺利,其实也在于他内心对于爱情或者说费尔明娜的渴望,“他只要斜着眼睛瞟那么一下,就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爱情”,而她们,显然感召于他的空洞,以“一个过客似的男人”接纳而抚慰他。
 
甚至,阿里萨诸多风流韵事,却又如此隐秘,各种理由也是为了费尔明娜。他一直表现得像是费尔明娜彻头彻尾的丈夫:“肉体上不忠,心灵上却死心塌地,又从不让自己的背叛给她带去痛苦”——以至于当五十多年后,费尔明娜表示自己一次也没有听过他的女人时,阿里萨用没有一丝颤抖的声音回答,“那是因为我为你保留了童贞。”
 
有人将这故事简化为三角恋,费尔明娜是书中衔接两位男主角阿里萨与阿尔比诺医生的重要角色,她如此幸运,看似同时得到两种爱情:富于激情的以及安稳妥帖的;但是就这本书而言,阿里萨是一位绝对主角。
 
— 5—
 
阿里萨的一生,可谓理智的疯狂,堪称“疯人院里的疯子”。
 
他每一句往往都是当真,却总被误会玩笑与痴癫,尤其是为了心中的“花冠女神”费尔明娜,他穷尽一切想象与可能,大到力争轮船公司总裁的身份地位,小到轮船上的“总统套餐”,数十年来,都是为了她。
 
但是作为他情爱的投射对象,却未必全然能心领神会。虽然晚年的费尔明娜曾经对于儿媳道出了心里话:“一个世纪前,人们毁掉了我和这个可怜男人的生活,因为我们太年轻;现在,他们又想在我们身上故伎重施,因为我们太老了。”
 
但是,哪有什么“人们”呢,当年只是仅有二十一岁的费尔明娜做出了放弃的决策。
 
终其一生,阿里萨对于费尔明娜只是一个过去的影子,甚至她丈夫死去之后,阿里萨对于她的追求也显得富于隐蔽的技巧,甚至那些打字机开始的来玩书信,往往字斟句酌,在家长式的淳朴文风之下才敢倾述爱情。
 
而对于阿里萨而言,他的一生,好的总是来得太迟。他想买下灯塔,却因为太年轻而没有钱,等有了钱,灯塔却已经国有化;他曾经想出版自己谈论爱情的书,等到可以出版时候,却不得不发现他那一套却又早已经过时;他爱费尔明娜,却在年轻时候无法得到,五十年多年后,在其精心设计的“爱之旅程”之中,也无法重现昔日旅行的旧貌,无论是茂密的热带雨林还是吃蝴蝶的短吻鳄。
 
万幸的是,他最终得到所爱,即使是满脸皱纹的祖父祖母之间的爱,即使从“仿佛完全不受重力的束缚”的小母鹿步态到“老母鹿般的大腿”,这也让人怀疑近乎良好的愿景。
 
— 6—
 
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
 
这篇小说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定义与格言。
 
“软弱者永远无法进入爱情的王国,因为那是一个严酷、吝啬的国度”、“爱情首先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凡是赤身裸体干的事都是爱”、“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灾难中 的爱情更加伟大而高尚”、“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情越浓郁”、“我对死亡感到唯一的痛苦,是没能为爱而死。”……
 
这篇小说,马尔克斯显然倾注不少心力,他甚至说自己写完就像“掏空了一般”。其中,他自己的经历自不待 言,电报员“连站”发报也有他父母的恋爱影子,而两位老人的爱恋更是源自一个真实新闻:有两位年过八十的老人一直隐秘交往,但他们的往事最终被发现,是因为分别度假的他们,却被船工用浆活活打死在游艇上。
 
还是不得不回到爱情的定义。马尔克斯曾经这样说,“在我小说的许多地方,都有对爱情的恐惧。我有这样一种印象:爱情小说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伴随着恐惧,有些恐惧的时刻不仅在恋爱关系中表现出来,而且在性关系中也是如此。”
 
常识也告诉我们,没有情境来定义一个名词显然偏颇,在这部小说中,“霍乱”是爱情的定语,也是爱情的“隐喻”。
 
“女人们躲避着阳光,就像躲避着某种令人不齿传染病,就连清晨的弥撒中,她们也用纱巾遮着脸。她们的爱情迟缓而艰难,常常被不详的预兆干扰,生命对她们来说简直也没完没了。”
 
阿里萨的悲剧或者悲壮,就在于他过早就弭患了一种类似霍乱症状的病症:爱情,它不仅和有和霍乱一样的症状,而且会使得患者乐于受到煎熬。
 
毕竟,《霍乱时代的爱情》开篇所谓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人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已经暗中预兆了阿里萨一生:这更是一本关于人生的小说,一个关于“耽溺”的故事,而短的总是爱情,长的,总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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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瑾

徐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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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经济学者,经济人读书会创始人,FT中文网财经版主编、专栏作家。 微信公号《徐瑾经济人》(econhomo)主打人文与经济的分享,近期出版《不迷路,不东京》、《白银帝国》、《印钞者》、《凯恩斯的中国聚会》、《中国经济怎么了》、《有时》等,多次入选“最受金融人喜爱的十本财经书籍”等评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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